近日和潘乱连麦的主题是比较有侮辱性的“今年的双11静悄悄”,观众区看到不少大厂公关出没哈哈哈,嘉宾有戴某和倪叔,他俩都是电商行业的老兵了,而且都在阿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戴某2007年,倪叔2011年,在最近的距离见证了“双11”拔地而起的全部过程。
在“双11”作为购物节出现之前,每年的这一天,更为人熟知的是“光棍节”,属于网络原生的亚文化,而阿里的市场部最开始是因为资源不足——并没有集全公司之力来造节这么一个决心——所以比较投机地选择蹭“光棍节”流量,发现性价比很高之后,就顺势占为己有了。
另一方面,冬季对于零售业来说都是天然的大促节点,“黑色星期五”也在冬天,这不是凑巧,为了过冬而置办全家物资是商业社会的历史规律,所以不管是不是11月11日,在接近年底的这一天构建大促传统,是一个必然结果。
根据倪叔的说法,马老师最早确实是希望能有一种“感恩日”,在每年最后组织一场活动去给消费者让利,但坏就坏在“双11”做得太成功了,以至于大家都觉得它可以成为向行业展示统治力的一个机会,每位高管、每个部门都对“双11”有了自己的使命要求。
所以本质上不是“双11”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而是从它成功的那一刻起,“异化”就已经开始了。
潘乱和我都印象深刻,阿里内部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双11”定调成练兵成果,跟业务无关,就是搁那儿渲染宏大叙事,把行军床搬进办公室,不眠不休地去为大促做支持,然后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员工们都觉得只有一起这么为“双11”拼过的,才叫战友。
当然我还是要强调一下时代局限性,现在大家多半不会为这种叙事买账了,但那会儿的大厂里还是一个讲究福报的上升环境,阿里本意上也没有多少鼓励奋斗逼的意思——股价涨在那里,由不得人不奋斗——主要还是真的相信“双11”已经在业务端终战了,唯一的竞争对手京东根本不够看,所以在老板们眼里,“双11”成了一个服务企业文化、凝聚公司士气的仪式。
傲慢自然有傲慢的代价,这是我们都看到了的,十年前,阿里加上京东的GMV占到了中国电商行业的超过80%,但在如今,阿里的份额被挤压到了不到1/3,拼多多、抖音、快手一个接着一个地在眼皮底下冒出来,随着行业的成熟,集中度反而越来越低,这是很有意思的趋势。
戴某则对“双11”带来的压力测试实践,评价很高,每年大促的日销峰值,几年后就成了日常体量,相当于提前做了扩容演练,对技术线的帮助很大,老板们从管理角度去评价“双11”的回报,并没有太大问题,但“双11”从无中生有的神器变成供需两端的负担,也是可以预见的。
这里需要先插入一条背景,那就是根据晚点的消息,天猫停办了今年的“双11”晚会,再次升华了“一个时代的结束”这个注脚,但可能是因为定义的不同,实际上今年天猫依然按惯例和湖南卫视有着“双11”晚会的合作,只是规模确实小了很多。
在倪叔看来,虽然“双11”是张勇的作品,但晚会这种形式,其实投射着马老师的意志,马老师对娱乐圈有很强的亲近欲望,意气风发的那段岁月更是混迹其中——顺带着推动阿里大文娱在不知所措中鸡犬升天,这点值得另说——所以基于马老师的判断,即单个电商平台不足以在社会层面掀起购物狂欢的节日氛围,必须假借泛娱乐之手来添油加醋。
所以,晚会的衰竭和“双11”的回调看起来是同轴的,原因却不尽相同,娱乐产业主导中国社会议程的窗口已经关上了,无论是交给浙江卫视还是湖南卫视来办,都没办法去刻舟求剑,由此引起预算分配的改动,也没具体的事情作为广告投放的素材了,不如给用户发补贴,实打实的换量,拉动88VIP的复购,把淘宝和天猫变成了阿里的一个大型私域空间。
这也是今年“双11”显得格外冷静的原因之一,它在回归朴素逻辑的过程里,变成了平台和用户之间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什么意思呢,就是用户必须在平台上持续投入,才能解锁对应额度的补贴,比如很多直播间都是要挂满多少时长才能领红包,这意味着平台的政策处于收缩性,有了取舍,才有排优先级的意义。
如果你并不是电商平台的重度用户,而是那种想到要买什么东西才打开App的标准用户,那么对于今年“双11”的感知只会更弱,觉得根本没看到什么补贴(国补除外)——直播间里已经有很多评论这么在说了——从而亲自扮演了节日影响螺旋下降的实证。
在供给端也是一样的,二选一的强制叫停,其实打破了“双11”的潜规则,也就是平台可以通过锁定商家的方式来做让利,商家出让单品利润,换取全店曝光,平台出让广告库存,换取消费心智,用户出让选择权利,换取低价捡漏,由此勉强维持出一个短暂的不可能三角。
当这个不可能三角无以为续之后,“双11”的价值进一步坍塌,平台锁定商家的手段,从半价变成了低价,再变成首发,变成上新,一步步削弱供给优势,平台的技穷也就可想而知,只能寄望李佳琦们发红包。
从业者应该都清楚,抖音和淘天的摩擦今年很是剧烈,虽然在我看来大家共同的敌人应该是闷不作声的拼多多,但在前线兵戎相见的,还是业态最接近的这两家平台,货架场都折腾不起来多少风浪了,唯有直播间里动员出来的冲动消费还有增量。
结果很不幸地,这届“双11”又赶上了主播塌房的一年。
上个月就有带货主播找银行贷款发红包的吊诡新闻出来,这不是在夸主播自己亏钱给家人们补贴啊,而是等不及账期,现金流不够用了,主播们的压力溢出,缘于平台态度的转变。
倪叔认为,平台和主播之间的蜜月期也结束了,社会声誉的日益下滑固然是显性因素,平台在收缩阶段重置商业模型才是更加真实的归因,主播确实可以带量,但主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绕不开的成本,这也是为什么我说大家的共同敌人应该是拼多多,因为只有拼多多才没有上这条贼船。
根据倪叔的信源,从今年开始,主播逐渐丧失了流量的批发权,回到零售采买的逻辑上,成了被割的一方,商家要挣钱,平台要降本,到头来只能割这些年里旱涝保收的那个位置,今天品牌方上一个直播间,可以每一次的坑位费都不一样,也不可能再给某个主播破价了,主播要拿什么价格,自个儿设计满减数学题去。
当然了,在风向集体调转的顷刻间,我们更容易发现谁才是行业里的IE浏览器,比如今年开始加大布局直播的京东⋯⋯杨笠其实就是京东搞直播的一个环节,即便不出事,也是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判断节奏上。
加上中国已经拥有了1500万职业主播的宏观环境,中间商的过剩,是平台们不可避免的命运,电商对社零的占比,和直播对电商的占比,只要两个数字长期追踪下来,就很容易逼近最客观的答案。
之前在群里,我们还重温了一张2009年“双11”淘宝首页的截屏,可以看到硕大明确的“全场5折,仅此1天”,至于为什么整个优惠机制越变越复杂,年年都在挨骂,年年都在反思,年年都在复用,这也是很有意思的死结。
我的暴论是,“双11”打从最开始,就不是一个以用户为中心的项目,全场5折是违背零售业基本常识的,它只在一个场景下可以立得起来,那就是清库存,商家在持续经营里积压了尾货,需要集中出掉回款,用户贪便宜过来买一波,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了,整个交易模式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在这个默契里,提供交易场所的平台逐渐萌生了自主意识,带着所有参与方一起卷动起来。
有点像一个另类的飞轮,平台不希望商家只在“双11”甩卖滞销品,要求上架热销品甚至新品,而商家则要权衡升级后的回报,用户不能买了就跑,还得留存,所以降价变成了发券,并形成了一系列服务于分工分润的算法,至于用户如潮水般被调动起来后,又为平台输出了正反馈,大家都在游戏里越陷越深。
戴某也说,身在阿里局中的时候,能够看到“双11”被拆分成了无数个KPI,每个KPI的背后,都爬满了晋升需求,所以没人会去做减法,跟自己的年终奖过不去,最繁杂的时候,一个商家需要专门养一个团队,去学会怎么使用平台的营销工具,这很讽刺,营销工具的作用本来是让商家更善于利用电商卖货,但它在漫长的迭代后反而变成了商家的成本环节。
确实,在淘天的基本盘里,是有着那种对克服价格歧视有着成就感的用户,而且还不少,凑单过程是他们购物体验的一部分,所以站在事后去轻飘飘地否定“双11”,当然不妥当,但拼多多把低价扣到日销模式里,为运动式的大促盖上棺材,同样足以证明消费需求的多样性,而且究竟哪边比较多,还真不好断言。
很好玩的是,可能是考虑到了这次“双11”的热闹不再——这个不难预知,电商再怎么繁荣,也很难忤逆零售业的大势——阿里给媒体老师们写了一封信,斟酌词句,风雅得体,标准的高考满分作文体。
潘乱倒是对信的内容有着高度评价,觉得“曾经的绚烂成为寻常”的表述非常符合时与势,虽然有点“拼多多抬起头来表示cue我干啥”的味道,但为“双11”谢幕的铺垫目的还是达到了。
我们这几个,以前都去过阿里总部参加“双11”的活动,宽敞明亮的场馆人头攒动,大屏幕上是实时变化的成交额,数字的每一次跳动,都迸发着与有荣焉的恢弘感,这么说出来尬归尬,但是实境的确如此,那也是巨头们最风光的季节,各个肌肉贲张,自视无所不能。
所以我又问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双11”是不是真的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双11”的本质,是中国电商行业在渗透率不足的情况下,面向全体网民的一次大型拉新活动,即使推迟到阿里上市的2014年,电商的渗透率也刚过50%,而在去年,渗透率已经达到85%,可以说除了没有购买力(但能上网)的少部分人,电商平台在整个中国互联网已经无新可拉了。
戴某认为,大促因为需要打出绝对低价的底牌,就难免建立日销售低价的心智,这是第一性原理层面的冲突,所以一定会越来越被淡化,但是“双11”所承担的,不光是有历史使命,还有历史遗产,以及属于市值管理的一部分,停掉它是很困难的事情,甚至如果因为出现了不及预期的苗头,在明知投产比不合理的理性下还要加码维持面子,这才是大厂们的挣扎。
所以去看这几年的战报口径,不难发现各个数据的前缀越来越多了,一方面大家不能背离统计局——都要高于大盘,这不是在逼大盘说“难道我走”吗——另一方面总不能承认增长没了,必须挪用新能源汽车行业的算术方案,用各种条件去创造赢麻了的业绩。
倪叔跑了个题,认为雷军接过了马云在公共舆论里的企业家代表地位,套用老编辑的话说,原马云免职另有他用,组织已经决定了,任命雷军为新一届马云,即刻上任。
其实不光是雷军,名创优品的叶国富、胖东来的于东来、宁德时代的曾毓群、比亚迪的王传福都在互联网企业家保持低调的时间里成了短视频选题里的常客,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出身于实体经济,拥有一份可被触摸的生意,在不确定的风险周期里提供确定性。
反过来说,搞平台经济的,如果没办法把自己绑到主流叙事上,反而会刻意保持距离,比如Shein都快上市了,你在网上连它老板的照片都找不到几张。
回到“双11”的主题,你会发现拼多多还在讲白牌平替的故事,其实它跟“双11”是最没关系的一家,但最后怎么都绕不开它,而且往往会以众口一词的“拼多多还是牛逼”作为收尾,所以我说拼多多真就是行业魅魔,太有性张力了。
同为阿里出来的,倪叔对拼多多的否定性批判,和戴某对拼多多的承认性和解,对比起来很有意思。
倪叔认为拼多多的终极形态就是把6万亿的电商交易产值打到1万亿的工厂交付产值,如果所有电商平台都屈从于这样的玩法,不考虑未来,打烂了今天,只为生存一天是一天,会有很严重的后果出来,秦朝的军攻制度可以横扫六国,却逃不掉二世而亡的下场。
戴某的意思,是零售业对供需匹配的诉求,一定重于突然扣上来的那顶“要为产业负责”的帽子,假冒伪劣的问题,阿里在上市前也被追着打,后来阿里用了很大力气打假,但它改变不了一个想用80块钱卖耐克运动鞋的需求,没有拼多多,也会有这样的生意存在,哪怕不在互联网上,人们重新去赶集,白牌也一定是最好卖的。
所以,你们,能理解,我说,拼多多,是魅魔,的原因,了吧。
好了,最后让我给这场连麦上点价值来收场吧,我看到评论尸发即刻说,2016年,川普的个人传记出了中文版,同年他当选了美国总统,那本中文传记的最前面,也就是给川普写序的人,是马老师⋯⋯
马老师在序里说,他认为这本书的读者,是那些能够接受失败、接受从零开始的年轻人。直到8年过去了,“双11”还在继续却难掩式微,川普已经卷土重来重回白宫,而马老师已经不在江湖行走了,泪目。